风雨中悠然

黄浦江上(第五回)

第五回   栀子飘香弱女为父解忧

              山雨欲来儒商以德守义

 

从总商会回家,陆经天的脸色阴沉,坐在客厅沙发里,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叹气。

周氏担心丈夫的身体,又不敢贸然打扰,想了半天,转身上楼去了。

 

“父亲,您闻闻,这花香吗?”陆燕芳趴在父亲腿上,把一枝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栀子花伸到父亲面前。陆经天看女儿今天气色很好也很活泼,心情略略放松了点,抚摩着女儿的秀发说:“好香的栀子,哪儿采的?”陆燕芳冲父亲甜甜地笑着:“在花园里。三嫂说今天天气晴朗,栀子花特别香,我就跟她到花园里采了一大束,放到您房间里了,您再陪我去花园采一束吧。”陆经天勉强一笑:“乖,让你三嫂陪你去吧,爸爸想休息一下。”陆燕芳粘在父亲身边撒娇:“父亲,陪陪我嘛。大夫说我不能总闷在房间里,那您也不能总坐着不动嘛。您看外面天多晴朗啊,您去散散心嘛。”

“小妹,父亲累了,别吵他。”陆承钟从公司回来,看陆燕芳拖着父亲去花园,便柔声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嗓门喊妻子:“凤芸,你带小妹去休息吧。”

陆燕芳一歪头,噘着嘴说:“大哥才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就派我的不是!我也是想让父亲休息一下嘛。你看花园里阳光又好,空气又好,比房间里舒服多了。”陆承钟微笑着听着妹妹的娇嗔,听到丈夫喊声的苏凤芸刚走到楼梯口,见到这一幕,掩口偷笑着回婆婆那里去了。陆经天抬手搓搓脸,站起来说:“好,我陪我的乖女儿去花园采栀子。”他嘱咐儿子:“等承华他们回来,让他们到花园凉亭里等我。”

楼上,苏凤芸笑着向周氏汇报小妹的“成果”,几妯娌都奉承婆婆主意高明,周氏满面笑容地说:“咱们家和睦,可规矩也多,只有燕芳这孩子能对老爷子那么肆无忌惮了,也许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吧。”楚斯咏打趣道:“哟,母亲,这话也只有您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了,要是咱们说,那非挨骂不可。”顾晓梅一边把一只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婆婆,一边笑道:“我说弟妹,你就别诉苦了,咱们几个会挨骂是不假,你可不会。咱们三弟可是绅士风度,他会骂你?我才不信呢。”楚斯咏手一摊:“二嫂有所不知了吧?他对谁都客气,就是对我凶。”蓝雅琴几乎让一口茶呛着,手中的茶盏一抖,茶水溅在水蓝色旗袍上,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用手绢去擦,取笑着要楚斯咏赔她的衣服,周氏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媳妇热闹地玩笑着。

楼下,陆承钟坐在沙发上翻着当天的报纸等几个弟弟回来。翻着翻着,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手中报纸翻动的“唰唰”声还是显露出急躁、不安和激动,素知主人脾性的下人们都默不作声地远远站着。

大门外几声喇叭响起,门开处,道奇车缓缓驶入。车刚停稳,不等车夫小冯下来开门,陆承翔先推开副驾驶座边的车门跳了下来,吹着口哨信步而行。小冯赶紧跑到后坐门边打开车门,躬身以手挡着门沿,陆承飞先走出来,快步追上陆承翔,两兄弟搭着肩膀有说有笑地一路走着,陆承平随后下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个弟弟后面。

快到客厅门口,站在门边的吴妈悄悄对承飞、承翔两兄弟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小声说:“大少爷在客厅呢,好像很不高兴。”两兄弟赶紧放下搭着彼此肩膀的胳膊,陆承翔夸张地对两个哥哥做了个捂嘴的动作,陆承平笑着摇了摇头。

见三个弟弟进来,陆承钟放下手中报纸问:“你们倒做了一路?知道承华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陆承飞答道:“我今天去杨树浦,回来的时候去学校接了三哥和六弟。二哥他们去闸北,估计也快回来了。”陆承钟问:“六弟去学校做什么?”陆承翔眨眨眼说:“是父亲让我多跟着三哥学习的嘛。”陆承飞想笑,又怕惹得大哥批评自己和承翔,使劲憋着。陆承平看看大哥的脸色,确实很不愉快,不过还不像要发火,他赶紧换话题:“大哥今天难得早回来。父亲呢?还在楼上休息吗?”陆承钟叹了口气:“好容易劝父亲休息一天,谁知商会来电话请他去开会,我看公司没什么大事,就提早回来看看。父亲从商会回来后气色很不好,小妹拉着他去花园散心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你们,叫你们一回来就去花园小凉亭等他。”

“那我们先过去,还是等二哥他们回来一起去?”陆承平问,“父亲怎么了?商会那边还有人给他气受吗?我看大哥今天脸色也阴得很,到底怎么了?”

陆承钟拍拍茶几上那叠报纸,气愤却又无奈地说:“你们都看看吧,看看报纸上都说了点什么?!”陆承翔瞥了一眼说:“我在三哥那里已经看过了。”陆承飞拿起报纸扫了几眼,骂了句:“软骨头!”陆承平问:“大哥就是因为这些生气?”陆承钟点点头:“估计商会那边今天说的就是这些事,所以父亲也很不痛快。”

“大哥,父亲怎么了?”陆承华和陆承安回来,刚走进客厅就听到陆承钟的后半句话,赶紧问道。

陆承钟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指指那叠报纸问:“你们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陆承华点头:“看过了。商界提出有条件让步,只要租界当局答应13款条件就开市。”陆承平皱着眉头说:“问题是删除的那几款都是很关键的,尤其是‘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英日驻军’两款,那可都是牵涉国家主权的,居然就自己放弃了!学界、工界对我们商界都非常不满,今天学生就在开会批驳商界,我在办公室里听着都觉得无地自容。”陆承安气鼓鼓地说:“学生、工人都还坚持着呢,偏我们退缩,那我们不成‘千夫所指’了吗?!”

陆承钟仍然不对弟弟们的话发表评论,只是站起来说:“走吧,父亲叫我们去小花园等他。”同时吩咐站在客厅一角的丫鬟:“小芹,去楼上请少奶奶们到花园去,就说小姐在花园里,请她们去玩。”小芹应了一声上楼去,门边的吴妈知趣地走到饭厅沏了壶茶端上,跟在少爷们身后。

一边走,陆承钟一边嘱咐几个弟弟:“父亲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事心里不痛快,你们等下说话的时候别像刚才那么激进。”

 

陆承钟领着弟弟们在小凉亭坐下,远远看见苏凤芸带着陆燕芳的丫头小婷走到栀子花丛边。

苏凤芸走到栀子花丛边,陆燕芳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束花,还指着一枝满是花朵和花蕾的枝条问父亲好不好,陆经天打点起精神笑着答应,花匠拿着花剪等着小姐发话。苏凤芸把脸贴到小妹手中的花束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小妹今天好兴致,采了这么多花,咱们家整个屋子里都要花香四溢了。”陆经天欣慰地看着小女儿对儿媳说:“这孩子近来活泼多了,脸色也比前些时候好,你们几个做嫂嫂的功不可没。”

“父亲过奖了。”苏凤芸略略低头谦虚了一句,转头从小婷手中的托盘里拿过一方帕子,揽过陆燕芳,边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边笑着说:“你看你这一头的汗,快擦擦,别让风吹了。今天上午念书,下午又玩了这么久,累不累?咱们去休息吧,让父亲也休息一下。四嫂刚才烤了个布丁,母亲叫你去一起吃呢。”陆燕芳扭头问:“父亲,您也去吃吧,四嫂做的点心最好吃了。”陆经天笑笑:“你们吃吧,爸爸找你哥哥们说话呢。”“那我就给父亲留一块,”陆燕芳调皮地扮了个鬼脸,“给他们留个空盘子,馋死他们。”

“小婷,替小姐把花拿到房间去。”苏凤芸吩咐一句,指着陆燕芳的手说:“咱们先去洗洗,瞧你的两只小脏爪子。”陆燕芳把花塞给小婷,腾出手去挠大嫂的痒痒,苏凤芸闪身躲开,小步跑跳着引小妹追她,姑嫂俩打闹着向楼边跑去。

看女儿快乐满足地跑跳的身影,陆经天宽慰地笑着,慈爱的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楼门里,他转身想再好好欣赏一下那蓬勃盛开的栀子,却看见小凉亭里,几个儿子已经在等他了。他想起先前总商会里那场令人烦心、沮丧的争论,笑容立刻被沉郁的表情取代了,他挥挥手打发走花匠,自己背着手缓缓向小凉亭方向走去。

 

见父亲来了,六兄弟都站起来。陆经天摆摆手让儿子们坐下,陆承钟为父亲斟上茶,问:“父亲,您累了,要不先去躺一会儿再说?”陆经天轻轻吹着茶盏里的茶,说:“不必了,心里有事,我也睡不塌实。再说刚才看燕芳这孩子玩得开心,我也放松了不少。我们还是先商量正事吧。”

“父亲,我刚才看到报纸上说,商会……”陆承华试探着说。

陆经天把手中的茶盏往凉亭的石桌上重重一墩:“汗颜啊!工商学联合会刚刚成立,‘三罢’运动这才进行了几天,工人和学生还在坚持,我们当中却有那么多人就要妥协了!”六兄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陆经天双手一捶石桌,说:“更让我汗颜的是,我也不能坚持我自己的原则了。也许,我真的老了……”

“父亲……”陆承钟张张口,陆经天无力地摆摆手制止了他,看着陆承翔说:“承翔啊,爸爸总批评你说话随性,其实爸爸真羡慕你啊。要是我还在你这个年纪,我或许真的会和那些软骨头争论倒底。可是现在……现在我没那个冲劲,也没那个勇气了。”

陆承华抢上一句:“父亲,您就别自责了,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也许您和他们争论了也与事无补啊。”陆经天问:“承翔啊,你的意见呢?”

陆承翔没想到父亲会突然问自己有什么意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又怕说得不恰当,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大哥,尴尬地坐着不说话。陆经天顺着小儿子游移目光看去,看到了长子严肃的表情。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承翔,有什么就说什么,年轻人,该有冲劲的时候就要有冲劲。”

陆承翔挠挠头,说:“我,我,我没什么意见。反正父亲觉得有话要说,那就说,骨哽在喉总是不吐不快的,反正父亲再怎么说也不会和我一样没轻重。至于有没有用嘛,不是说‘尽人事,听天命’吗?而且父亲此举也能显示咱们商界不全是惟利是图之辈,那就痛痛快快把那些软骨头骂一通!”

陆经天微微点了点头,陆承华却有点担心地说:“六弟的话是没错,不过真照这么做,父亲可就为难了,说轻了没效果,说重了得罪人。”陆经天苦笑:“软舌说硬话,着实需要点功力。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个大问题。”

“父亲是担心商会单方面退出,工人们会闹?”陆承钟猜测着。

陆承安问:“父亲,现在不是成立了工商学联合会吗,即使咱们商界开市,工人们不来做工,那有什么用?总不能让我们去代替工人干活吧?”陆承飞“哼”一声:“估计这些人打算学租界当局了。”陆承安一惊:“你是说他们也要倒过来用武力逼迫工人开工?”陆经天说:“虽然没承飞说得那么严重,不过他们也没动什么好脑筋。动武不至于,可他们商量要各工厂、商铺停发罢工工人的补贴,以此逼迫工人复工。”陆承翔一捶石桌:“真不要脸!”

“六弟,别那么冲动。”陆承钟郁郁地说,“要是商会真的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们也不得不照办。”陆承飞冷笑:“也难怪六弟冲动。要是人家工人就是不上工怎么办,难道我们也要去雇些青红帮喽罗把工人们抓到工厂去?” 陆承钟看看父亲越来越沉重的神色,只得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商会一定要单方面开市,那我们也只好以经济手段让工人复工了,至于他们不复工,那我们也没办法,来多少工人开多少工吧。”

陆经天问:“承平啊,你怎么不说话?”

陆承平低头不语,陆承安说:“三哥比咱们还难,要是我们单方面开了市,他在学校恐怕要被学生责难了。” 陆承平勉强一笑:“没什么,他们还是明事理的,不会针对我一个人。”陆经天轻轻拍拍陆承平的手背:“大家都难啊。也难怪学生说我们‘软弱’,我们又想做个爱国的商人,又顶不住压力,也不敢开罪同行,里外不是人啊!今天就说到这里吧,这两天商会肯定还要开会,看看再说吧。实在逼到那个份上,也只能像承钟说的那样,能招回多少工人就开多少工了,不管怎样,下三滥的手段我们陆家绝对不能用,这是底线。”

评论(3)

热度(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