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悠然

魂归来兮(第六章·下)

第六章    正道沧桑(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电话来自陆建国,询问明楼最近有什么安排,打算何时去看房子,他好安排陪同。明楼说他打算先去苏州,请陆建国把地址告诉他,他自己去看,不用麻烦组织上。

        陆建国说,房子算局里分配的,所以必得有人陪同过去,也方便办理相关手续。对于明楼要去苏州寻找明镜之墓以及安葬明诚的行程,陆建国建议他先缓两天,经历文(*)革(*)动(*)乱(*)破(*)坏以及改革开放后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很多地方已经物是人非,明镜和明诚都是烈士,组织上理应关照,他会向上级汇报,请苏州方面协助查找,等有回音了,明楼再过去不迟。

        于是,明楼写了一份说明材料,程嘉平主动提出由他去跑腿送信,催着明楼躺到床上去补觉倒时差,明楼上了年纪觉少,又错过了困头,并不想睡,只是拗不过程嘉平的一腔热情,便靠在床头随手翻看宾馆赠阅的报纸。

        时间不长,程嘉平回来,告诉明楼,李副局长让他带回一个通知,请明楼后天下午三点到局里参加一次组(*)织(*)生(*)活,并要与他商量一些事情。

 

        明楼很久都没有这么忐忑不安了。

        组(*)织(*)生(*)活,对他这样一个经年累月戴着几层面具游走于重重黑雾中、且又与党失去联系多年的地下工作者,实在是神圣而陌生的。

        会议室外,李副局长热情地迎上来与明楼握手:“明楼同志,关于您的党(*)籍问题,我们已报请上级部门,经批准,同意立即恢复,党龄从您1932年入(*)党时算起。”

        一边请明楼入座,李副局长一边继续解释道:“根据您的特殊情况,经我们报请上级党(*)组(*)织研究批准,您的组织关系就归属于上海市(*)国(*)家(*)安(*)全(*)局。今天这次组织生活呢,主要是新党(*)员的审批会,同时也是欢迎您这位老前辈归队。”

 

        听着年轻人们大声朗读自己的入(*)党(*)申请书,望着会议室正中悬挂的大幅红绸党(*)旗,明楼不禁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从桌缝里小心翼翼取出的、印在巴掌大的纸片上的党(*)旗,压到最低声的宣誓……

        想起大姐。大姐为了他们三兄弟,舍弃爱情,舍弃信仰,直到牺牲,她也不过算是党的外围人员,红(*)色(*)资(*)本(*)家而已,她不曾有这种经历,她会遗憾吗?

        想起阿诚。当年阿诚有过怎样的入(*)党(*)仪(*)式呢?阿诚从来没有说起过,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说,甚至是,不敢说——要知道,当他知道阿诚也走上这条荆棘遍地的道路时,他表现得是多么暴怒……以及心痛。

        还有明台。明台的入(*)党时那么顺理成章却又莫名其妙,反正自己没有给他举行过任何正式的仪式,也不知道后来在延(*)安有没有补过。

 

        审批会接近尾声,党(*)支(*)部(*)书记站起来:“同志们,今天的组(*)织(*)生(*)活还有一项特殊议题,为长期工作在隐蔽战线、因故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明楼同志恢复党(*)籍、颁发党(*)员证明,同时,追认牺牲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明镜、明诚、明台、程锦云四位同志为革命烈士,向四位烈士的亲人——明楼同志——补发烈士证明。”

        明楼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

        这些年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孤悬海外,很大程度上,动力就是来自于,他要为阿诚正名,他要寻找失散的明台,他要向姐姐忏悔。

        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他明楼,不能死,不敢死。

        今天,国(*)家、党(*)组(*)织,承认了他们的付出,给予了他们应有的名誉。

        明楼欣慰。

        明楼同时也哀恸。

        他宁愿他们都默默无闻,不需要认可、不需要荣誉、不需要被纪念,却都能平平安安,永远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

 

        组织生活结束后,李副局长和陆建国送明楼去小会客室,两人一边一个,在明楼侧后扶着他,明楼的脚步依然沉稳坚定,只有捧着党(*)证和烈士证明的双手的微微颤抖,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明楼没想到,程嘉平在小会客室里。

        原本明楼让程嘉平今天不必过来照顾他,而程嘉平执意要尽陪护之责,但这里毕竟是国(*)家(*)安(*)全(*)局,没有特殊原因,程嘉平不能随便进来,明楼进门前是让程嘉平不必等他、直接回家去的,可是……

        明楼敏锐地感觉到,可能有什么坏消息在等待他:“李局长,是不是苏州那边……”

        “是这样的,”李副局长轻咳一声,“关于明台同志……核实您送交的材料时,北京方面也留意寻找了一下他的遗骨的下落,昨天正好传来消息,找到了。”

        无论如何,这应该还算是一个好消息——明楼苦涩地想。

        李副局长继续说道:“北京方面同时还找到了同时期牺牲的另五位烈士的遗骨,打算将他们迁葬进八宝山革(*)命(*)公(*)墓。我们有个想法,既然您近期也打算为明诚同志安葬,您一家其实一直生活在上海吧?您看,是不是可以考虑将他们都安葬在上海的烈士陵园?而且,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建设工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这样,将来您去看他们,我们去扫墓、祭奠,也都方便。”

        烈士陵园……

        曾经多少次,独自一人,悄悄来到拉雪兹神甫公墓东北角,静静地站在那块朴实无华的灰白色大理石板前……

        曾经多少次,回想起自己曾经悲壮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被人出卖,挺起胸膛,自豪地,光明正大地,屹立在刑场上,告诉世人,自己不是汉奸,而是一名抗日者,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

        烈士陵园,确实是个有意义的地方,只是……

        明楼婉拒道:“非常感谢组织上的关心和帮助,能找到明台的遗骨,也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不过,我大姐的墓在苏州,我想还是最好把明台和阿诚安葬在她身边,算是一家人团聚吧。”

        李副局长点点头,神情却愈加不安,眉头微皱,与陆建国互相对视,似乎有什么话,两人都不愿意先开口。

        “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明楼低声道。

        迟疑片刻,李副局长终于还是先开了口:“明教授,您姐姐的墓……”

        明楼心忽地一沉。

        “明教授,当年您姐姐遇难时,您对外宣称她是被共(*)产(*)党(*)游(*)击(*)队所害的,对吗?”李副局长缓缓说道,“当年您这么做,当然是为了继续在汪伪政(*)府潜伏,但外界并不知道详情。虽然抗战胜利后,您的‘汉奸’身份得到平反,但又是国(*)民(*)党要员。所以,文(*)革(*)时(*)期,因为您的身份问题,造(*)反(*)派平掉了您家的祖坟。”

        明楼死死地攥着双手,指甲几乎扎进手心。

        国内十(*)年(*)动(*)乱,他在法国时有所耳闻,他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设想,只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还是难以接受,尤其是,姐姐死后难安,多少还因为他无从解释的身份。明楼不知道是该批评那些年这个国家的荒唐,还是该自责自己连累了家人。

        程嘉平此时才知道之前陆建国把他留下的真正用意。

        李副局长歉然道:“明教授,非常抱歉,我们的工作没有……”

        明楼无力地微微摇头:“您不用说了,我明白。”

        陆建国犹豫片刻,接过话头说道:“不过,您家的看坟人很好,他们在事后悄悄上山,给几座墓做了标记,因此我们才能找到您姐姐和明台同志生母的墓的大概位置。”

        李副局长接着说:“明教授,我们尊重您的意见,如果您同意将几位烈士的骨灰安放在烈士陵园,我们负责一应迁葬事宜;如果您希望让他们回归故里,我们也可以联系苏州方面协助,重修墓园。您考虑一下,有了决定,请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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