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咸鱼一条岭上雪 之《长恨歌》（完整版，双结局）
续 咸鱼一条岭上雪 之《长恨歌》（季庄部分）
一生一代一双人 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为谁春
燕王府嘉辰堂西厢房。
庄恕收回搭腕诊脉的手指：“贺妃宽心，您与腹中小世子一切安好。”
“有劳庄先生。”贺涵浅淡一笑，“若先生无甚要紧事，容我献杯茶再走，可好？”
庄恕知他有话要讲，自于客座上坐了：“贺妃客气。有事尽可吩咐。”
“岂敢。”贺涵口中恭敬，然则姿态甚是慵懒，吩咐下人上茶果，自端着一盅冰糖燕窝慢啜。许久，并不再发一言。
茶是好茶，与燕王自用之茶一般无二，今上特旨亲赏，年年由大内分拨而来，最上等的御用茶，足见燕王待她这位侧妃也还是好的，一应供给，恐怕正妃待遇也不过如此，一如这西厢房，虽非正房，陈设却也是无比精致奢华。
庄恕低头镇定品茶。
他知道贺涵在悄悄打量他，研判他。
“不怕先生知道，我本无意嫁的。”贺涵忽而开口。
庄恕略略抬头看他，只并不答话。
贺涵不在意，继续道：“少年意气之时，我也曾自视不凡，肖想将来或入仕，或从商，总是要成家立业，兴室望族，光耀门楣的。奈何命中注定，我为次子，又是庶出，如何争强好胜，也只能屈居人后。既如此，与其将来胡乱接受家中随意安排的平常人家之女为妻草草一生，不如入得王府，虽也仅仅侧室，好歹燕王乃当今二圣至宝，她的王府，总是非比寻常的。也算是我最后赌一回。”
庄恕语气平平：“无缘无故，贺妃为何要与我一个外人说这些？”
贺涵哂笑：“庄先生可知殿下近日为何匆匆返京？”
庄恕会意，放下手中茶盏，直接道：“贺妃以为，庄某图谋燕王正妃之位？”
贺涵摇头：“先生如何想，无关紧要，现在是殿下一心要许先生这个位置。”
庄恕怔忡半晌，垂头：“贺妃大可放心，慢说庄某无心此位，即便是有，上头二位也是断不会应允的。”
贺涵闻言，倒也略略惊奇，旋即笑道：“这些日子，劳动先生时常看顾，我们也算相熟，先生高风，若真是先生入主王府，我也可安心了。”
庄恕也是一笑：“贺妃如此信任庄某的为人？”
贺涵状似颇为自得：“少时意在为官为商，此后殿下迟迟未纳正妃，我得以暂代总管，这些年，自诩识人的本事还是学得几分的。先生孑然一身，无高门大家之势依傍，才会得殿下青睐，而先生心思单纯，醉心医术，与人无争，如此性情，将来若为正室，想来不会容不下我和我的孩子。”
庄恕沉默，良久，似是说与贺涵，似是自言自语道：“有些事，也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燕王贴身侍女忽而在门外匆匆问道：“庄先生可是在为侧妃请脉？”
庄恕提声应道：“何事？”
侍女回道：“殿下回府，四处急寻先生。”
贺涵意味不明笑道：“不敢耽搁先生与殿下的正事，先生快去吧。”
庄恕无心再打机锋，起身随侍女而去。
燕王府银安殿寂静非常，只燕王明瑛一人，负手执一卷书，背向而立。
“殿下急召，有何要事？”庄恕浅施一礼。
燕王不答，亦不转身。
“殿下？”
明瑛倏然回身，瞪视庄恕，一贯沉静的面上竟隐有泪意。
“白娘？”庄恕低声试探问道，“可是因为……她斥责你了？”
明瑛抽出书卷中一张薄纸，直直递到庄恕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庄恕狐疑接过，匆匆一阅，周身寒意骤起：“这……这是……”
明瑛咬牙：“庄大夫，庄郎，还是……我该尊您一声——表舅？！”
庄恕定定神，问道：“这封手书，是御笔？”
明瑛自庄恕手中抽回薄纸，自顾自走回大殿主座，端然坐下：“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庄恕此时倒也面无惧色：“燕王殿下这是要亲审？”
明瑛寒声问道：“你处心积虑接近我，获取我的好感，到底是何居心？！”
庄恕亦冷然：“殿下觉得我是何居心？”
“复仇？”明瑛咬牙。
庄恕并不否认。
“所以，你为了复仇，不惜舍了自身名节，不顾自己心意，欲引我与你行乱伦之举，坏我清誉，损我皇家颜面？！还是你更想取了燕王正妃的身份，凭此接近我父皇母后，寻机行刺？！”明瑛神色愈加急怒，“好，好，好，真不愧‘沈家玉树’之名，有胆识，够决绝！可笑我竟不知不觉已落入你的彀中，险些被你利用，险些陷父皇母后于险境！”
庄恕血气上涌：“我陷他们于险境？是他们陷我于绝境！陷我沈氏满门于绝境！陷你生母满门于绝境！”
明瑛怒而起身斥道：“所以你就以此下作手段报复我父皇母后，报复我，报复我母妃？！”
庄恕急辩：“我没有！”
明瑛诘问：“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打算报复我母妃？！是，她与你青梅竹马，她已经薨逝，你是不想报复她，也无法报复她。可是，表舅，你接近我，引我亲近你，难道不是对她的背叛？亏她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她的‘剑秋表哥’！”
庄恕愕然。
良久，他缓缓撩袍跪下：“既已事败，沈氏余孽，听凭燕王殿下发落。”
十日之后，沈剑秋于麟德殿偏殿，见到了他的杀父仇人。
当今大周天子明楼，天后明诚。
燕王明瑛素衣脱簪，垂首立于明楼身侧，是戴罪候旨的模样，明楼却爱抚地执着她的一双玉手，面上殊有笑意，一旁并肩端坐御座的明诚并没有太多表情。
“恕之这些年不易啊。”明楼开口道，“颠沛之中，还能苦习医术，不忘救死扶伤，广布善德。”
沈剑秋公然直立御前，朗声答道：“天子威加四海，要想苟活，自然不易，修习医术，只为求一技傍身，得以糊口。”旋即，反问：“陛下恐怕很早就知道我未死吧？”
“不错，你出逃一月后，朕便得报。”明楼并不介意沈剑秋的无礼，悠然道，“朕很佩服你，能得死士舍命相救，足见你并非凡品，而且，朕也不想庄烈贵妃亡魂不宁，毕竟，她临终前最牵念的人，虽不可能是朕，却竟也不是她亲生的骨肉，而是你。所以，朕想着，你若有异动，朕除你，师出有名；你若安分，朕饶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明楼忽而轻拍女儿的手，喟叹：“白娘自幼被朕抱在膝前，如今大了，却是不能了。白娘，挨着爹爹坐下好不好？”
明瑛咬唇，明诚此刻温声道：“白娘，坐下吧。”
燕王明瑛，缓缓欠身，挨着明楼坐在御座的脚踏之上。明楼抚摸她无多余缀饰的乌黑秀发，竟甚觉满意，笑意吟吟对沈剑秋道：“朕召恕之来前，燕王向朕脱簪请罪，愿因识人不明之责，自请削去燕王封爵。恕之，你当知燕王为何有此以举吧？”
沈剑秋目光灼灼。
明诚与明楼对视一眼，缓缓开口：“北梁少将军林殊，或者，江左梅郎，恕之可有耳闻？”
沈剑秋此刻才真切感受到什么才叫最深的恐惧。
大周二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卧榻之侧，谁能分得一席？
不自量力！
“陛下欲如何处置我？”沈剑秋问。
明楼却转了话题：“燕王封地，原为方侯所属，虽时隔多年，难保不会有认识恕之你的人还活着，你还敢回去？更敢进入燕王府邸？”
“我……”
“白娘长得很像她生母吧？”
沈剑秋神情有一瞬的崩溃。
明楼面上始终含笑：“恕之对白娘其实并非丝毫未曾动情吧？”
燕王忽而急道：“阿耶！”
明楼道：“白娘是朕与皇后亲手带大，她素来性情果敢，少徇私情，当年为绝外戚后患，决然拒纳许氏为正妃，如今却能为你来向皇后求情，甚至不惜欲破皇族乾君可娶不可嫁的规矩。朕想来，能让她倾心至此的人，应当也曾有倾心待她之情吧？”
“我……”沈剑秋终于动容，双膝一软，“我该死！”
“你的确该死！”明诚先于明楼开口，冷冷道，“举兵反叛，抑或伏击行刺，总还算光明正大之举。如此移情迷乱，犹疑难决，沈、方二氏泉下若知你如此‘复仇’，不知该作何想？！”
沈剑秋双肩颤抖。
明楼接道：“朕只是可怜白娘，痴心错付。还有故庄烈贵妃，未知芳魂安否？”
沈剑秋伏地叩首：“草民罪无可逭，愿受极刑。”
“很好。”明楼颔首，下一句却是，“可白娘舍不得她的庄郎。”
沈剑秋讶然，微微抬头，见燕王此刻双目赤红，难辨羞忿还是恼怒。
明楼曼声问道：“白娘与庄郎，可是已暗行周公之礼了？”
明诚在旁嗔道：“孩儿面前，圣人如何问出此等话来？”
明楼无所谓地笑：“有何不可？白娘的侧妃都快生产了。”
沈剑秋立时回道：“草民不敢唐突燕王殿下。”
明诚面色略有和缓：“还算是大家之子，尚知廉耻。”
明楼点头，转瞬忽而肃然：“燕王瑛听旨！”
燕王起身，退于御阶之下，俯身下拜，听她的父皇缓缓亲口宣道：“燕王明瑛，妄徇私情，昏聩不察，言行失仪，惩退府幽闭，思过三月，望尔今后清心自省，勿生妄念。”
燕王叩拜：“儿臣领旨，谨遵圣命。”
沈剑秋一时揪心。思过三月，实不算什么罪罚，然一句“勿生妄念”却是何意？
明楼续道：“念藩守责重，擅动不宜，使仍奉王爵，持节燕州诸军政事。”
沈剑秋刚觉心中一松，就听明楼已是慈爱唤道：“白娘，平身吧，到阿耶阿娘身边来。”片刻，又听明诚殷殷嘱咐：“白娘，这三月，好好修身养性，长子将诞，虽非嫡出，你也不要慢待了那贺氏。”然后是燕王低低应诺：“是。白娘谨记阿耶阿娘教诲。”
大周朝最尊贵的一家人，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沈剑秋心中钝痛。
这样的幸福，他曾经拥有，他永远失去。
复仇无望，复仇无能。
伤了不该伤的人。
沈剑秋以额触地，砰然有声：“恳求圣人，赐草民死罪。”
明楼转头望着他，嗤笑：“恕之若是一般草民，这死罪，原不必劳朕亲赐。”
沈剑秋已然心灰意冷：“原来圣人只不欲赐草民一个痛快。事已至此，但凭圣人处置罢。”
“那么，朕令掖庭令造册，没庄氏为官奴，赐燕王为侍，如何？”
一时间，连明诚亦大惊。
“阿耶，这……这如何使得？！”燕王失声叫道。
明楼道：“白娘尊为亲王，府中有几个近宠，如何使不得？没官为奴之人，无论原本是何身份，便都不作数了。只要白娘愿意留他……”
燕王死死绞着十根纤指，内心挣扎不已。
“犯民庄恕，流徙三千里，发往轮台军前，永久效力，即遇大赦亦不得归。”明楼又道，“是去是留，白娘，你定吧。”
燕王一步步走到沈剑秋身前，居高临下问道：“在你心中，其实将我当作了她，是吗？”
沈剑秋颤声应道：“是。”
“你心中依然念着她，是吗？”
“是。”
“那么，你去吧。”
沈剑秋，不，庄恕，直起身来，凝视面前这位容姿酷肖其母的绝色女子，目光几近贪恋。
片刻后，俯身叩首：“是。”
（结局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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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二）
庄恕被锁在燕王府正殿西侧一个小隔间里。
天黑透了，似乎还是个阴天，月光很暗，屋子里也没人来点灯，四周寂静，只有王府卫队值守巡夜兵士的步履声和他们走动时轻微的铁甲撞击声传来。夜里有点凉，好在先前来送饭的人还给他扔下一床薄被，庄恕裹着被子坐在靠墙一张小榻上，静静出神。
他不担心接下来的处境，十六年前，沈剑秋就该是个死人了。
他只是在想，自己这些年为什么要活着，他应该做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活着？
理所当然，他必须为沈、方两府的冤魂报仇雪恨，才不枉为堂堂七尺男儿。
可是，当年众星捧月的世子爷，一朝打落尘埃，他才恍然发现，他百无一用。
合纵连横，兴兵起事。放眼周遭，二圣威慑之下，谁敢用他，谁会听他？
荆轲聂政，孤身刺驾，恐怕他的剑连皇城的墙砖都划不到。
破府当日，母亲手攥白绫却喝命府中死士拖他出逃时，哀哀嘱咐他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于是，他就真的仅仅苟且偷生地，一刻不曾忘记复仇，却什么也没做不了地，活下来了。
第一次见燕王，是她来医馆查看疫情之时。
当年逃出侯府，他隐姓埋名流落乡野躲避追捕，以教书为生。荒僻之地，有个识文断字之人不易，他少时读书颇杂，如今竟也能间或应急，替乡民开几副草药，治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一时也得了不少好口碑。
机缘凑巧，庄恕偶遇寻访民间偏方的清平仪宾凌远，索性追随其苦学了数年医术，希冀有朝一日借他之力进入太医院，接近帝后。凌远醉心医道，甚为欣赏庄恕的悟性与能力，在庄恕一次试探言及有意入太医院谋职时，竟认为并无不可，只是也劝他不可操之过急，不若在民间多多见识病例，精进医术，而后再寻机荐他入太医院继续修习。
于是，正和三十三年，当燕地突发瘟疫时，庄恕怀着及其复杂的心情，以医者身份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地方。在这里，他日以继夜奋力抢救病患。在这里，他遇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就藩的燕王。
一个是与他一样心怀仇恨的梅长苏。
庄恕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燕王的情形。
太像了。那容貌，那神情，仿若青女未逝。
庄恕如遭雷亟。
庄恕万万想不到，同一时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个自称梅长苏的瘦弱青年笑着对他说：“你不姓庄，你姓沈。”
“你会喜欢她的。”梅长苏浅笑低语如魔音入耳，“让她也喜欢你，你能做到的。只有她，能帮你见到你想见的人。”
梅长苏告诉他，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接近帝后，杀掉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掉。
一了百了。
庄恕接连数日噩梦缠身，一时是刽子手闪着寒光的刀锋向父亲砍去，鲜血洒满一地；一时是母亲一根白绫悬于房梁，毫无生气地晃着；一时是他的青女含笑饮下鸩酒，呢喃他的名字与他诀别……
再后来，他梦见了，燕王。
梦中，他耳边回响梅长苏鬼魅般的声音：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然后，像是中邪一般，他身不由己地走向燕王，想拉住她，想抱住她，想亲吻她……
梦中，庄恕甩自己一记耳光。梦醒，沈剑秋甩自己一记耳光。
可是，他阻止不了这个梦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他真的中邪了。
她也中邪了。
沉闷的更鼓远远传来，打断沈剑秋的思绪。他紧紧身上薄被，手无意间触到胸前一个硬硬的小物什。他伸手从领口拽出它来。
一只羊脂玉雕的小葫芦，一根红绳穿了，这十数年，一直贴身挂在心口。
那是他的青女送他的。
曾有段时日，他心血来潮迷上翻寻上古医方，说要找出长生不老之药，与青女神仙眷侣永不分离。青女笑他痴心妄想，然后红着脸送他一只精工巧雕的玉葫芦，说找到仙药就装在里面。
庄恕行医，莫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然而，这玉葫芦中装的不是长生不老的仙药，是七步封喉的绝命毒药，他亲手制的。
男儿之身，乾元之体，事败之际拔剑自刎，应是正途。
拔剑？真到那一时刻，他手中还能不能有一把剑？
青女是服毒自戕的。那么，她的剑秋表哥，也这样去陪她吧。甚好。
沈剑秋从玉葫芦中倒出一粒小小的丸药。
闭眼。
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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