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悠然

黄浦江上(第六回)

第六回   有心无力且安天伦之乐

              先国后家暂忘儿女私情

 

六月,上海的梅雨季节。

陆家上下可没有“黄梅时节家家雨”的闲适心情,自从总商会在6月19日宣布退出工商学联合会并决定于26日单方面无条件结束总罢市,陆家人的心情就和这天气一样发了霉。

陆家向工人宣布,遵照总商会的决定,如果从26日起不复工,工钱就不发了。不过后面又补了一句,如果将来运动结束全面复工,工人在6月初和厂方协商的“每月多一天赏工”的条款厂方仍然承认。

因为有工会组织,提前复工的工人非常少,还多数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工人,陆经天吩咐把这些工人集中到一个厂,勉强凑合着,却也只能开起一半的机器,上年纪的工人手脚也远不及年轻人快,这个工开得连本都保不住。唯一让陆家觉得欣慰的是,因为没有像其他厂那样雇佣打手逼迫工人上工,虽然工人对停发补贴非常气愤,但没有出现一些厂门口那种工人游行抗议的风潮。

工厂入不敷出,答应租户展期收租金的承诺又不能出尔反尔,若不是公债和期货方面还有点收入,新陆公司这个月的帐面上几乎要出现赤字。

四个厂只开了半个,没多少事情要做,六兄弟有一多半赋闲在家,连陆经天也只是偶尔去去公债和期货交易所,其他时间都闷在书房里。陆经天平时偶尔抽点雪茄,瘾不大,这两天却一支接一支地抽,下人们都来不及收拾烟灰缸里的烟头。

周氏一走进书房就皱起眉头,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扇着周围的烟雾,心疼地抱怨:“老爷,您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啊。”陆经天眼皮都不抬,自顾自又点燃一支雪茄。周氏走过去抢下雪茄揿灭,陆经天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对妻子吼:“你少管!”

看着性情大变的丈夫,周氏只得绕着圈子劝:“老爷,我知道您是操心公司的事,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是您一个人能挽回的,自己的身体要紧啊。再说,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您抽这么多烟,这个房子都快被您弄成烟囱了。刚才燕芳从书房门前过就被烟熏了,到现在还在咳嗽。”

陆经天一听说小女儿被烟气熏了,赶紧把一杯茶全泼在烟灰缸里,转身把书房的窗全打开了,还问妻子:“怎么不给她房间开窗通风?”周氏指指窗外:“你看看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万一咳嗽没好,再吹病了就麻烦了。我让她几个嫂子陪她到楼下大客厅里坐着,那里地方大,通风好。我过来的时候听她还有点咳,不过比先前好些了。” 陆经天立刻就要去看女儿,周氏拉住他:“老爷,你这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去了小心又把她呛着。先去换身衣服吧。”

 

周氏伺候丈夫回卧室更衣。陆经天问:“今天家里怎么这么安静,孩子们都出去了?”周氏苦笑:“承钟、承华去了公司和厂子,敦仁他们几个都去学校了,其他人在家。你这个做父亲的总黑着脸,孩子们谁敢高声说笑?吕小姐刚才来电话约承飞出去玩,他也没敢去,推托了。”

“吕小姐?就是承飞喜欢的那个姑娘?”陆经天问。

看丈夫神情和缓了许多,周氏放心了,笑着回答:“还有哪个吕小姐?这两个孩子,三天好两天吵的,吵又吵不散,腻歪得很,真是拿他们没办法。”陆经天展颜一笑:“都不是出格的孩子,就由他们闹去吧。回头你和承飞说说,这两天找机会去陪陪人家,怠慢谁也不能怠慢了女朋友。”周氏嗔道:“看你刚才铁青个脸吓死人,现在倒比承翔那孩子还淘气,你呀!”陆经天揽过妻子:“是我错了,夫人莫怪呀。”周氏摔开丈夫的手:“别闹,叫下人们看见像什么?!”

“这有什么?”陆经天还想揽过妻子。周氏抢先喊:“吴妈!把老爷的衣服拿去洗了,一定要把烟味弄干净。”吴妈应声而入,陆经天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妻子,搭讪着说:“我先去看看燕芳那孩子。”

 

当陆经天来到客厅时,陆燕芳已经不咳嗽了,只是眼睛比平时看着更水汪汪的。

看到父亲来了,几妯娌都站起来。陆经天挨着女儿身边坐下,一手示意几妯娌坐下,一手拉着女儿问:“好点没有?没别的不舒服吧?”陆燕芳撒娇地趴在父亲怀里说:“没不舒服,就是无聊。”陆经天指着几位儿媳妇对女儿说:“有嫂嫂们天天陪你,怎么还无聊呢?”

蓝雅琴自嘲:“小妹天天和我们一群老太太在一起玩,当然觉得无聊。”陆燕芳坐起来抱着蓝雅琴摇晃:“四嫂你瞎说,我可没说你和大嫂、二嫂、三嫂是老太婆!我是说这个天总下雨,真无聊。”苏凤芸拉过弟妹的手假装重重地给了一记手心板:“叫你胡说!”陆经天慈爱地微笑着看着女儿和儿媳妇们玩笑,凑趣说:“和嫂嫂们玩腻了,就去找你哥哥们玩啊,省得他们在家也无聊,好好闹闹他们去。”

陆燕芳嘴一噘:“才不找他们玩呢!刚刚三哥就欺负我了!”楚斯咏双手合十:“罪过罪过,他怎么敢欺负你呢?小妹可不能这么告状啊。”陆燕芳反身搂着父亲撒娇:“父亲,三哥欺负我,您要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陆经天勾起手指在女儿噘起的小嘴上轻轻刮一下:“不许噘嘴巴,不然我叫厨子把油瓶挂你嘴上。说吧,我还真想看看你那个老实的三哥是怎么欺负你的。”陆燕芳朝楼上陆承平的房间斜了一眼,说:“他还老实?哼,就他坏!叫他带我到学校去找林姐姐玩他都懒得,让他把林姐姐请到家里来,他就嫌我烦,把我赶出来了。”陆经天故作惊讶:“哟,承平什么时候长胆量了,敢把我们七小姐赶出来了?”

“就是嘛……”陆燕芳接了一句,忽然发觉父亲其实是在打趣她,举起一双小粉拳拍打着父亲的腿说,“连父亲也欺负我,难怪三哥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我不依!”陆经天闭着眼仰靠在沙发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说:“我的小女儿给我捶腿,真舒服。”陆燕芳开心地卖力为父亲又是捶腿又是揉肩膀。陆经天问三儿媳:“斯咏,承平今天没去学校吗?”楚斯咏回答:“没有。他有两天没去学校了,在房间里看书呢。”

“都是商会这些软骨头闹得!我也有份!”陆经天叹了口气,又问:“那个林小姐是不是承平前些天救的受伤的学生?”楚斯咏点点头,陆经天说:“斯咏啊,回头你问问他,如果学校没什么事,就让他请林小姐来玩玩吧。还有,他这个做先生的也不能总躲在家里不去学校,不然学生出了事可怎么办?被学生讽刺几句没什么关系,要是心里不好受,就来找我说,谁叫他有这么一个家庭背景呢。”楚斯咏低头说:“父亲言重了。”陆经天摆摆手示意楚斯咏不必在意自己的话,又对陆燕芳笑着说:“林小姐有功课,我们也不能打扰她嘛。这几天大家心情不好,家里是很沉闷,这样吧,我把你叔叔、婶婶和燕云妹妹请来玩,好不好?”陆燕芳拍手叫好,催着父亲赶紧去打电话请人,苏凤芸“扑哧”一声乐了:“小妹真是急性子,要请客,还不得容我们准备一下?立时三刻把人请来,请人家喝西北风啊?”顾晓梅摇头:“大嫂说错了,现在连西北风都没有,要不请人家喝点雨水?”蓝雅琴一竖大拇指:“二嫂好主意,雨水可是天露。”陆燕芳扑到父亲怀里,一手指着几个嫂子说:“父亲,您看她们联起手来欺负我!您管不管?!”陆经天哈哈大笑:“好,我管,我管。罚她们下厨房给我女儿和她的客人准备好吃的。”陆燕芳扭着身子说:“还有还有,让三嫂去和三哥说,请林小姐也来玩。”楚斯咏大喊冤枉:“刚才是大嫂、二嫂、四嫂在说话,我可没欺负你啊。”陆燕芳一扬脖:“不管!反正刚才父亲说了,让你去跟三哥说,请林小姐来家里玩。父亲的话你不可以不听!”

“好好好,大家都听七小姐的话。”陆经天宠爱地说,然后转而问大儿媳:“凤芸,刚才听你母亲说起吕小姐和承飞,他们俩怎么样了?”不等苏凤芸回答,几妯娌都笑得花枝乱颤。苏凤芸好容易忍住笑,说:“咱们五弟和吕小姐,那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些时候也不知道五弟说了什么,这位小姐就恼了,几天不接五弟的电话,把咱们五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闹罢市,五弟把心思都转到那上面去了,吕小姐这下反而绷不住了,今天来电话请五弟去‘谈谈’,哪晓得咱们五弟不肯去,看来他俩还要继续闹一段时间了。”

“这孩子。”陆经天苦笑着摇头,“听你们的母亲说他是怕我听说他出去玩不高兴。我还不至于这么凶神恶煞吧?那他现在在做什么?”苏凤芸答道:“在六弟房间里下围棋呢。”陆经天又问:“那承安又哪去了?”蓝雅琴说:“也在六弟那里,观战呢。”陆经天拉着女儿的手:“走,我们去看他们下棋。”陆燕芳赖着不动:“才不要看他们下呢,我要和父亲下。”陆经天被女儿说得来了兴致:“好,敢对我下战书,不愧是我陆经天的女儿!张妈,去,到我书房把那副云子和红木棋枰取来。”

苏凤芸摆出一副嫉妒的模样说:“哟,到底是小妹面子大。那副云子可是父亲的宝贝,承钟还是大哥呢,一年也难得能摸上两回。”顾晓梅起身说:“既然小妹这么有面子,那我也来拍拍马屁。小妹和父亲对弈,我就在一旁弹琴助兴吧。”

陆燕芳兴高采烈地唤来丫头:“小婷,快去帮二少奶奶把琴桌搬下来。记得把她屋里那个宣德炉也拿下来,还有我房里的芸香。”顾晓梅嗔笑:“偏是小妹心细。连父亲都把宝贝拿出来了,我还敢藏着一只香炉吗?小婷一个人哪里拿得了这么多东西?王妈,跟我去搬琴桌,让小婷去拿香和香炉,我那里还有点雨前,一起拿下来。”

 

陆承平这两天没去学校是有原因的。自从总商会决定退出工学商联合会并扣留了各界筹集给罢工工人的补贴,学生们就群情激昂,开会、宣传、声援、与工人们一起向各厂老板抗议,这两天又发起了向坚持罢工斗争的工人募捐的活动。学生运动如火如荼,陆承平总觉得自己有愧,也担心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们一旦激动起来还是会把矛头指向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所以干脆闭门不出。

 

就在陆燕芳和父亲下围棋的时候,给工人们上完课的林梦蝶和杨智正冒雨赶回学校。

雨越下越大,两人的伞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身上都已经湿了一大片。杨智看着身量高窕但显得有些瘦弱的林梦蝶,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小林,雨太大了,我们避避雨吧再走吧,我……我请你喝茶。”林梦蝶婉言谢绝:“不用了,这点雨没关系。昨天募捐,你把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捐出去了,不能让你破费。”

“不破费。大茶楼我请不起,只能请你去老虎灶。前面弄堂里有个老虎灶,弄得挺干净的,冷天我从工棚回学校路上常去喝杯茶暖一暖,我和那里烧水的阿婆很熟悉的。”杨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而且,而且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听说有事,林梦蝶不好再拒绝,便点了点头,和杨智一起走进一条弄堂。

老虎灶在这条弄堂的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走进去,里面说不上大,却果然很干净,灶台擦得清清爽爽,外间屋里两张不大的八仙桌和几条板凳也一尘不染,隔开里间浴池的布帘雪白,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下雨天,外间的茶店和里间的浴池都没有客人,一位和蔼又透着精明的老妇人坐在灶台前照看炉火。

看到杨智走进来,老妇人满面笑容地站起来招呼:“哟,小杨来了,坐,快坐,水刚好开,喝了正好驱寒。”她转眼看见林梦蝶跟进来,更是笑容可鞠了:“哟,小杨啊,有女朋友了?这姑娘真是好模样啊,小杨啊,老(上海话:很)有福气格哦。呵呵。”林梦蝶羞得满脸通红:“阿婆,我只是杨智的同学。”杨智赶紧解围:“阿婆,她是我的同学,我们是替学生会办事路过这里的。您快去泡茶吧,我们都淋着了,要是感冒了,我可要怪您了。”老妇人并不在意两人的解释,自顾自笑着去泡了一大壶茶,又坐回灶前烧火,不时悄悄偷看两人。

两人捧着茶喝着,谁也不说话。半晌,杨智吞吞吐吐地开口说:“小林,我,我……”林梦蝶问:“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杨智紧紧地攥着茶杯,又是好半天才问:“小林,你,你会不会觉得我脾气不好?”林梦蝶奇怪地看着杨智说:“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杨智的脸也红了,小声说:“我,我这个人脾气确实不好,性子急。你,你不讨厌我吧?”林梦蝶更不解了:“我怎么会觉得你讨厌呢?你热心、能干,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你今天怎么了?”

“可我真的觉得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要离开这个满是铜臭的城市,去追求更光明的未来!”杨智激动起来,声音一下子放开了,“你看,我们的‘三罢斗争’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那些有钱的老板们就抵挡不住帝国主义的威逼利诱了,真让我寒心!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广州,我要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洪流中去!”

“嘘!”林梦蝶紧张地看看周围,提醒说,“小声点,小心人家听见把红头阿三喊来。”

“你看,我的脾气就是不好嘛。”杨智自嘲,埋头喝了几大口茶,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梦蝶。林梦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也埋下头去啜着茶。

又是半晌,杨智才再次犹犹豫豫地开口了,语调出奇地轻柔:“小林,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广州吗?”

“唔?!”林梦蝶大感意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智小声而热切地说:“小林,我,我……要是,要是刚才阿婆说的话能成为现实,那,那就好了。我,我……我觉得你……小林,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广州。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林梦蝶彻底惊呆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表白,她不知所措。和杨智交往不到一个月,她觉得杨智确实是个敢想、敢说、敢做的人,有热情、有干劲、有爱心,也勇于奉献,她对杨智这些天对自己的帮助和照顾很感激,但从没想过要和他有进一步的交往,她只把他当一个学长看待。

林梦蝶沉默了许久,才迟缓地说:“杨干事,我,我,我父母年纪大了,我是家中长女,我,我不想离他们那么远。对不起,我……”

杨智咬着嘴唇,很失落地说:“我……明白了。”

“对不起……”林梦蝶还想找些理由安慰杨智。杨智无力地摆摆手,说:“没什么,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虽然,虽然我非常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广州,希望你能……接受我,我们一起携手参加革命。但是,我不会勉强你的,我没这个权利。”说到这里,杨智再次用热切的语气问:“小林,我已经和几个朋友商量好了,半个月后我们就动身,到时候你能来送送我吗?”

迎着杨智真挚的目光,林梦蝶郑重地点点头,杨智笑了:“谢谢你,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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