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第七回）
第七回 严家教明申长幼尊卑序
难婉拒再入富贵和睦家
傍晚时分，雨小了很多。陆承钟和陆承华先后回到家，见父亲和小妹兴致勃勃地下棋，都松了一口气，凑在边上一起观战。
陆燕芳自然不是父亲的对手，即使陆经天有意让着，整盘棋仍然下得险象还生。陆敦仁从学校回来，站在旁边看了看，见爷爷手中的棋子正要落下，只要这颗子一落，就将大获全胜，他看看对面陆燕芳皱着眉头紧张地看着棋枰，“哈哈”大笑：“我说芳姐，你别自不量力了，就你那臭棋，连我都下不过，赶紧投子认输吧。”陆燕芳正为输棋而沮丧呢，听这个侄子如此奚落她，还喊她“芳姐”，气不打一处来。陆经天看女儿神色不悦，赶紧打岔：“燕芳，来，咱们下咱们的，不理他。”说着，把手中的棋子故意落在能让陆燕芳吃掉的一处，同时对大儿子使了个眼色。
陆经天的“失误”让棋局继续下去，陆燕芳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心思全转到棋枰上。陆承钟低低咳嗽一声，对自己的儿子微微侧头，示意他跟自己上楼。
看到父亲威严的表情，陆敦仁的心“呼”地提到嗓子眼儿，可又不敢不跟着，他偷眼看看母亲，母亲却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他没了念想，垂头敛手跟着父亲上楼。
苏凤芸手心里微微出汗，她知道，在这个家里，丈夫的脾气和举止是最像他父亲的，对弟妹和儿女很关心，但表面却很严厉，她不知道今天丈夫会怎么处罚失礼的儿子。儿子求援的眼神她看在眼里，可担心归担心，这个时候她为儿子求情，那就只能是火上浇油了。几妯娌同情地看着大嫂，也没办法出面说什么。
陆敦仁跟着父亲走进小书房，陆承钟在书桌后的沙发椅上坐下，紧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严肃地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陆敦仁嗫嚅：“因为……因为……”陆承钟语气更加严厉地小声喝道：“说话不要吞吞吐吐！”陆敦仁眼睛看着地板说：“因为，因为我没喊姑姑。”陆承钟继续追问：“这是第几次了？！”陆敦仁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拿脚尖蹭着地板，陆承钟一拍桌子逼问：“说话！”陆敦仁胆战心惊地挤出一句：“不，不记得了……”陆承钟冷笑一声：“只记得淘气了？！”
陆敦仁壮着胆子说：“父亲，要是同学们知道我管只比我大不到两岁的人叫姑姑，他们，他们要笑话我的。”
“胡说！”陆承钟断喝，手重重地拍在桌上，茶碗被震得一跳。
楼下众人被楼上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苏凤芸很想马上冲上去，又不敢动。陆经天眼盯着棋枰，似乎不经意地吩咐道：“凤芸，去问问你母亲，什么时候开饭。”苏凤芸心不在焉地“哎”一声，还站着不动，顾晓梅蹭蹭大嫂悄声提醒：“还不快去，父亲是让你去找母亲帮忙呢。”苏凤芸如梦初醒，转身就上楼了。
婆媳俩来到小书房门口，就听到陆承钟严厉的声音：“她就是比你小，你也要叫她姑姑！这是规矩！谁会笑话你？只有自己没规矩的人才会笑话你！”也不知道陆敦仁辩解了句什么，只听陆承钟厉声说：“放肆！你想让人说我们陆家人没家教吗？！该怎么处罚，你自己说！”
苏凤芸紧紧拉着婆婆的手，周氏拍拍大儿媳的手背安慰她，努努嘴让她先下楼去，随即敲了敲小书房的门：“承钟，该吃晚饭了。”陆承钟赶紧开门走出来，周氏看看书房里的孙子，用责备的口吻不紧不慢地问：“仁儿，怎么又惹你父亲生气了？还顶嘴？快，向你父亲陪罪，快点！”然后又笑着劝儿子：“承钟啊，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你也别太性急了，慢慢教导就是了。”
母亲开了口，陆承钟也不能违抗，他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去吃饭。下楼后先向姑姑赔礼，饭后到这里来，把《颜氏家训》第二、第六章背出来。以后要是再敢这么没规矩，你自己知道后果！”
饭桌上，大家都愉快地讨论着请客的事，只有陆敦仁像霜打的茄子似地埋头吃饭，连母亲给他搛菜时的小声安慰都不回答，陆承钟假装没看见，只问：“父亲，您打算什么时候请客？”陆经天想了想说：“大后天是礼拜天，那就暂定在大后天吧，等一下我去打电话。”
陆燕芳兴奋地派起任务来：“我要吃四嫂做的菜，还有大嫂做的寿司！”蓝雅琴打趣说：“那好，我一定把咸菜炒好炒香。”陆燕芳莫名地问：“炒咸菜做什么？”蓝雅琴说：“不是说要节省开支吗。”陆承安瞪妻子一眼，蓝雅琴吐吐舌头，陆经天宽厚地一笑：“饭饱弄粥也好嘛。”陆燕芳转头问楚斯咏：“三嫂，父亲布置给三哥的任务你交代了没有啊？”陆承平放下碗，认真地问妻子：“父亲布置什么任务了？”楚斯咏哭笑不得：“哪是父亲布置任务啊，是小妹想她的林姐姐了，叫你去请她来玩。”陆燕芳不依不饶地反驳：“父亲就是布置了这个任务嘛！不信你问父亲。” 陆经天点点女儿俏丽的小鼻子：“就你淘气。”陆承翔笑着接口：“拿着鸡毛当令箭。”陆燕芳立刻反击：“六哥好大胆，说父亲布置的任务是鸡毛，大哥，你说要不要罚他？”陆承飞凑到妹妹耳边笑着说：“三哥不去请，那就叫你六哥去请。”偏是陆承翔耳朵尖，听了这话便追问：“有我什么事？”陆承飞转头对弟弟耳语：“你那点心事以为瞒得过我？没你的事，你怎么总往三哥学校跑？真的是找三哥去的？你就别大庭广众地追问了，不然被追问的就是你了。”陆承翔白了哥哥一眼：“就你知道得多？！追问我什么？”陆承飞诡秘一笑：“那我可就给你好好宣扬了？”陆燕芳把筷子一放：“你们两个，不许说悄悄话！三哥要是不去请，那就六哥去。”陆承翔抗议：“不是你说父亲给三哥下的任务吗？我可不越俎代庖。”
陆经天和周氏对视而笑，慢悠悠地说：“承平啊，要是林小姐不忙的话，就请她来玩玩吧。”陆承平点头：“是，父亲。明天我去问问。”楚斯咏一点陆燕芳的额头：“你呀！反正有父亲宠着你，你就随便支使我们吧。”陆燕芳得意地扮个鬼脸，陆敦仁怨懑地偷偷瞥了陆燕芳一眼。周氏把自己面前的一碟龙井虾仁端到孙子面前，溺爱地拍拍他的头，陆敦仁忽然站起身对奶奶鞠个躬，这才坐下继续吃饭，周氏被孙子突然的举动一惊，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大儿子一眼，陆承钟看着母亲尴尬地一笑，又恢复平日严肃的表情。
接到电话，陆经天的弟弟一家欣然接受邀请，陆家上下在一段时间的沉闷后，终于又有了欢声笑语。
陆承平去邀请林梦蝶，林梦蝶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回到寝室，林梦蝶就开始忙碌地工作起来。为了筹集自己的生活费，她课余时间一直在为一个律师事务所和一家小公司誊抄文书，前一段因为罢市没有多少文书需要誊写，她自己也忙着去给工人上课，收入几乎降到了零，现在再不多做一点活，她连暑假回家的路费都要发生困难了，这也是她犹豫着要不要接受陆家邀请的原因之一。
林梦蝶答应去陆家玩，但坚决不同意让陆家的车来接她——她的另一层担心就在于此，一个学生，频繁出入自己的老师家，她怕学校里有人说闲话。
陆承平提醒林梦蝶，为了保持别墅区的安静，有轨电车只在霞飞路上行驶，离居尔典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林梦蝶坚持说自己走过去没问题，陆承平只得提出让林梦蝶在车站等着，他派车去那里接。陆承平如此盛情，林梦蝶无法拒绝。
“小林，走，吃晚饭去。”同宿舍的姐妹们喊。林梦蝶揉揉发涩的眼睛，抬头说了句：“我不去食堂了，麻烦你们帮我买个馒头吧。”同学们惊讶地问：“你又馒头就凉水？小心营养不良。”林梦蝶摇摇头，继续埋头抄写，边写边说：“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一个同学走上来抢掉林梦蝶手中的笔，另两个同学拖她起来：“走走走，要啃馒头也去食堂啃，你都抄了一下午了，该去走动走动，不然要变石头人了。”
周日。老天很给面子，下了一夜的雨在清晨时分竟然停了，太阳在云层后时隐时现，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
“哟，小妹今天起得真早。”在客厅里指挥仆人准备早点的苏凤芸看到精心梳洗打扮一番的陆燕芳下楼来，半惊讶半调侃地说。陆燕芳也不理会嫂子的调侃，只催问：“燕云妹妹和林姐姐什么时候来呀？”苏凤芸把一个小椰丝球塞到陆燕芳嘴里：“没你这么性急的！人家不得吃了早饭才出门吗？”陆燕芳又问：“那父亲母亲呢？” 苏凤芸指指外面：“父亲在花园里晨练呢，母亲也在那里。”陆燕芳听到“花园”二字，突然想起来：“下了那么久的雨，花园里的椅子和秋千肯定都是湿的，该叫人去擦擦，不然燕云妹妹和林姐姐来了，我们到哪玩啊。”顾晓梅捧着一束花走进客厅，边插瓶边对苏凤芸说：“我说得没错吧，六弟可以去摆卦摊了。”苏凤芸一指花园对陆燕芳说：“承翔正领人打扫呢，请七小姐去视察吧。”
花园里，陆经天和长子都穿着白绸对襟褂，正一丝不苟地对练推手，楚斯咏陪母亲闲聊，身后张妈捧着毛巾伺候着，远处凉亭和秋千架旁老妈子和仆人忙碌地来来去去，陆承翔背着手站在凉亭边，看样子是在监督下人们收拾打扫。
楚斯咏看陆燕芳走过来，笑着对母亲说：“我们的小公主来巡视了。”陆燕芳拉住楚斯咏问：“三嫂，我三哥呢？”楚斯咏说：“老习惯，晨读呢。”
“承平这孩子就是好静。”周氏对儿媳妇评论一句，搂过女儿嗔道：“这么着急，不是真为了找三哥吧？”楚斯咏说：“难怪承平昨天对我说，小妹就像盼春游的小学生一样。您瞧她的兴奋劲儿。”周氏叹了口气：“也难怪你小妹兴奋，前些日子公司里不顺，老爷和承钟他们心情都不好，这个家着实沉闷了好些天。”
正说着，苏凤芸来回禀说早饭准备好了，周氏提高声音催促丈夫和儿子，陆经天“嗯”了一声，缓缓收式，随手接过张妈送上的毛巾擦了擦。陆承钟问：“张妈，敦仁起来了没有？”张妈回说没看见，周氏赶紧说：“昨天你罚他背书背到快十二点才睡，小孩子哪里吃得消？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难得的。”陆承钟不好说什么，陆经天吩咐道：“张妈，你去叫敦仁下来吃早饭，今天有客人，别弄得不像样。”苏凤芸怕丈夫再接过父亲的话头，忙问：“二弟他们呢？”陆承钟说：“都在园角小楼里练拳呢，你陪父亲母亲进去，我去叫他们，还有六弟。”陆燕芳说：“我去喊六哥，顺便检查一下他办事认真不认真。”楚斯咏“扑哧”笑出来：“好，我给公主殿下做随从。”陆燕芳神气地一扬手：“不必了，本公主要微服私访。你去把我三哥请来就行。”“遵旨！”楚斯咏作势一福，陆经天亲昵地一拍女儿的背：“去吧，我的公主殿下，我们等你。”
众人刚在饭厅落座，陆敦仁匆匆跑下楼，向长辈们一一问安，一声“姑姑”喊得尤其清晰响亮，周氏心疼地埋怨：“瞧这规矩做得！”陆经天替长子说话：“小孩子就应该从小学规矩。”周氏不好表露对孙子的宠爱，连声说：“吃饭，吃饭。”
林梦蝶早起后去打了瓶开水，把昨天剩的冷馒头泡了泡吃下，打开小藤箱翻找衣服。小藤箱里除了几套换洗的学生装，就是几件半旧的棉衣和蓝印布的单衣，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就穿学生装去陆家。“干净整洁就好，没这个条件，我就是再打扮也比不上富家小姐。”她自己对自己说。
赶到约定的车站，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陆家那辆黑色道奇车急急地开来停在林梦蝶身边，司机小冯跳下车来连连道歉：“林小姐，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林梦蝶很不安，赶紧解释：“是我出来得早了，寝室里没钟，把握不好时间。”
小冯开车，嘴倒也不闲着：“林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七小姐一直盼您来玩，要是知道您在车站等了这么久，她准得训我。咱们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和大少爷，大家就怕她了。她要是赌气撒娇，连老爷和大少爷都让她三分。”
在陆家住了几天，林梦蝶对这一家老少大致也知道一点，小冯的话虽然夸张，不过也还贴切，她微微一笑：“你放心，她不会知道的。”
车刚进陆宅大门，陆燕芳就跑出来，小婷跟在后面喊：“小姐，您别跑！”林梦蝶一下车，陆燕芳就扑上去抱住她：“林姐姐，终于把你请来了。”林梦蝶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学校有点事情……”陆燕芳不容她继续自我批评，拉着她就往客厅走：“咱们坐下好好聊。”
陆承翔迎面走过来，只盯着林梦蝶看，林梦蝶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陆燕芳一推哥哥：“看到漂亮女孩就盯着不放，真没礼貌，不害臊！回头告诉大哥，让他也罚你背家训。”陆承翔“嘿嘿”地笑道：“我是想看看我的包扎技术过不过关，有没有害得林小姐破相。”
“去去去！再胡说，我直接让父亲打你！”陆燕芳拉着局促不安的林梦蝶进了客厅，“林姐姐，别理他，咱们家就数他淘气。”陆承翔毫不在意，仍然跟着进客厅，饶有兴致地听妹妹絮絮地和林梦蝶说话。
“七姐！我来了你也不迎接一下？！”一个穿着紫色印度纱新款洋装的年轻女子娇叱。陆燕芳满不在乎：“八妹，你没良心！谁叫你总不来和我玩？不理你！”
“哟，还有客人呢。”来人一眼看到林梦蝶，又发现陆承翔就坐在她旁边，一撇嘴，“六哥，你真行，又有新女朋友了？”林梦蝶的脸“刷”地红了，陆燕芳抓过紫衣女孩的手打了一记：“胡说八道！她是我的朋友，林梦蝶，林姐姐。”又对林梦蝶介绍说：“林姐姐，别生气，她是我叔叔的女儿，陆燕云。”陆燕云赶忙道歉，接着就要捶陆承翔的肩：“谁叫你这个花花公子女朋友那么多，害得我见你身边有漂亮姑娘就当是你女朋友呢。”陆承翔抓住陆燕云的手腕：“八妹，你敢造谣毁我的清誉！”陆燕芳“哧”了一声：“你还‘清誉’？”陆承翔赶紧对林梦蝶分辩道：“别听她们乱开玩笑，我才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呢，大家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陆燕云仔细打量白衣青裙、不施粉黛的林梦蝶，对陆承翔说：“六哥，她要真是你女朋友，我倒要祝贺你眼光高了，你看，天然去雕饰，比你以前那群涂脂抹粉的女朋友可强多了。”
林梦蝶臊得站不住，陆燕芳拧拧陆燕云的脸颊：“你怎么跟媒婆一样讨厌？！你再臊我林姐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陆燕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让陆燕芳拧：“你撕啊你撕啊，就你那二两力气，看你怎么撕。”陆燕芳泄气地坐在沙发上：“你那厚脸皮，我撕不动。”陆燕云挨着陆燕芳坐下，坏笑着说：“你要是真喜欢这个林姐姐，那让她变成你六嫂，你们不就天天在一起了吗？”陆燕芳“哎”一声笑着扑在陆燕云身上，陆燕云继续说笑：“这个建议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我敢打保票，六哥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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